李怀宇:口述历史何其难
“过目不忘”只是传说;而“口述历史”则充满遗憾。
2015年6月18日得知张充和女士在美国仙逝后,不少媒体朋友通过电话采访我当年在张充和家访问之事。有记者问的内容多了,我就善意地提醒他:见报前请发个电子版给我看一眼,尽可能减少错误。因为我也当过记者,十年前常做纪念名人的报道,每一次我都如履薄冰,深恐忙中出错。一切尽在意料之中,那位年轻记者在见报前并未将稿子发我过目,而第二天的报道果然出现错误。
我提起此事并非要责怪人,而是想通过我亲历的例子,告诉朋友们:口述历史何其难!单以我访问张充和女士之事,就相当有趣。《古色今香——张充和题字选集》(张充和书,孙康宜编注)中说:“李怀宇先生和充和女士很有缘。且说2007那年秋天,李先生以记者的身份从中国来到美国,目的是采访一些美籍华裔的文化人。来到耶鲁校园之后,李先生希望也能采访著名的书法家张充和女士。但我的同事苏炜先生对他说:‘你应当早说!最近来找张女士的人实在太多了。凡是来采访的记者,她一般都谢绝……’但后来苏炜先生还是带李怀宇先生到了充和家。没想到,在门口,充和一听到李先生的名字叫‘怀宇’,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啊!真巧。我有一个弟弟张宇和,他几天前才刚过世,我正在悼念他。你的名字‘怀宇’就是‘怀念宇和’的意思呀。这真是天意!请进,请进……’”
《张充和题字选集》一书还在排版时,孙康宜教授就寄了一份校样给我。一看我就笑了,写信告诉孙教授:“我的记忆里并非如此。”孙教授马上回信:“这是充和亲口告诉我的,而且不止讲过一次。”我又笑了:“既然是充和亲口讲的,那我就认了吧。”我只想记一事:在赴美之前,我已快递了一本拙著《访问历史》给张充和女士,书中有多位张充和的故交。当我还在中国时,已获知张充和女士答应接受我的采访。
在当记者的十多年间,我采访了数百位文化人,越到后来,我越感惶恐。每一篇专访稿,我都尽可能在发表之前请受访者过目,提醒他们一定要减少错误。我曾不无感慨地写道:胡适当年深感中国传记文学缺失,到处劝他的老辈朋友赤裸裸地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当我做了这么多访谈之后,再看最可圈点的“赤裸裸”一词,不免感叹其技术难度几乎无法完成。且不论遮丑的自传衣不蔽体,也不说美化的传记涂脂抹粉,即使是一位真诚的老人,在经历大半生风云变幻之后,一心想准确无误地回忆历史,又如何克服心理和生理的种种局限呢?在我采访的经验里,“过目不忘”的天才只是一个传说;而“口述历史”是一门充满遗憾的艺术。
我一直敬重唐德刚先生是华人口述历史的第一把手。唐德刚在《文学与口述历史》中指出,二战后,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艾伦·芮文斯(Allan Nevins)提出了Oral History的名词,翻成中文就是“口述历史”。但唐德刚对他说:“你不是口述历史的老祖宗,而只是名词的发明人。”在唐德刚看来,口述历史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中外皆有老传统。孔子述而不作,《论语》便是由孔子口述,经学生或学生的学生记下来的,自然是口述历史了。司马迁的《史记》中也有根据口述史料加以整理编写而成的。在西方,荷马和希罗多德的作品都是第一流的“口述历史”,甚而苏格拉底、释迦、耶稣、摩西的言论也是口述后记录下来的。不过,重读唐德刚先生做的《胡适口述自传》与《李宗仁回忆录》,我敢肯定地说,两书皆相当有趣,但不可当作百分之百的信史。历史的真相不仅需要当事人的现身说法,还要靠其他的旁证,彼此相印证,方能得出相对客观的事实。
当世之事,已然迷离,需要一层层地拨开雾霾,最终所见的也许只是事实的一部分。而历史更是复杂,单凭记忆往往不太可靠。如何在变幻的时代中寻求真相?我不免想起胡适所写的条幅:“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尽管口述历史千难万难,作为掉队老兵,我仍祈盼有志投身口述历史的生力军在不疑处有疑,给史家做材料,为事实找旁证,留下更多元的历史初稿。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为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