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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经验

叶 铭:口述资料与抗战史研究

        2016年第二期《抗日战争研究》杂志的笔谈中,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抗日老战士口述史资料抢救整理”( 15ZDB045) 首席专家张连红教授回顾了抗战老兵口述调查现状,对存在的问题进行了检讨,肯定了抗战老兵口述的学术价值,认为抗战老兵口述历史调查是“抗战史研究领域中一大崭新的风景线”。作为项目参与者,又是史学研究的一名新学后进,本人结合最近访谈情况,冒昧提出自己的观点,以求教于方家。
        首先,老兵口述资料调查具有紧迫性与局限性。2015 年7 月30 日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主持“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回顾和思考”的集体学习会上强调: “抗战研究要深入,就要更多通过档案、资料、事实、当事人证词等各种人证、物证来说话。要加强资料收集和整理这一基础性工作,全面整理我国各地抗战档案、照片、资料、实物等,同时要面向全球征集影像资料、图书报刊、日记信件、实物等。要做好战争亲历者头脑中活资料的收集工作,抓紧组织开展实地考察和寻访,尽量掌握第一手材料。”目前健在的抗日老战士大都在90 岁以上,总人数仅5 万人左右且在逐年减少,抢救抗战老兵口述史资料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了。近十年来,社会各界做了相当多的老兵口述采访工作,已有众多成果面世,保存了相当多的老兵资料。但正如张连红教授指出的那样,目前抗战老兵口述历史调查存在3 个主要问题: 其一是内容不够丰富,数量远远不足; 其二是历史学专业人员参与访谈少,严重制约了口述访谈的质量; 其三是缺少全国统一的组织,访谈工作较为分散,未能产生具有一定影响和一定规模的集成性成果。
然而,目前老兵口述资料调查除了上述存在的问题之外,最大的局限就是资料性不强的窘迫状况。一方面,口述访谈调查各行其是。另一方面,口述访谈的成果很少得到专业人士认同并在自己的研究中运用。主要原因在于,口述资料的真实性受到专业研究人员质疑,他们倾向于认为,如果没有经过档案资料印证,口述资料缺乏在研究中运用的科学性。所以,专业人员的态度决定他们不大参与口述资料的调查,加剧了人们对口述资料真实性的质疑。
        口述资料在学术上的运用古已有之,但是,随着历史学科的发展,口述资料的学术价值反而江河日下,个体的经验淹没在大历史的叙事之下。新史学的兴起要求视角向下,关怀历史中“人”的作用,从这个层面上说,口述资料的调查获取自身就有学术意义。
        其次,老兵口述资料调查有其自己的理论与方法,下面进行初步分析。老兵口述资料调查的科学性从访谈设计开始,而访谈设计需要围绕特定的问题进行。与目前志愿者关注的战斗经历不同,为了避免口述资料陷入自说自话当中,同时增加口述资料潜在的真实度,我们项目在设计访谈问题时偏重战场之外的军人生活。一方面,这种设计符合现在新军事史,也就是军事社会史研究的大潮。另一方面,只要是真正经历过军人生活的老兵,对战时军人生活都有话可说,因为这是他们每天都经历的内容。同时,军人战时生活有档案资料可做佐证。
目前学界所关注的研究对象基本集中在军粮征集以及征兵方面,作为抗战战场主力的军人生活似乎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了。当然这也与中国军人资料缺乏有关,以美国为例,美国档案馆中有大量军人战时通信和日记等文字资料,这为细化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史料,我国因为历史原因,这方面资料保存不多,制约了研究的进一步深化。抗日战争持续8年,中国军人如何历经艰险,完成抗日大业? 他们饮食如何,摄入热量是否能够保证体力? 受伤如何医治? 平日如何训练? 对保持战斗力有何影响? 这些简单的日常生活其实就是维系战斗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理解抗战时期战场外的诸多因素,对于我们全面看待抗日战争有相当之裨益。
        从口述历史获取的资料完全可以作为研究资料为我所用,一方面,我们要对现有的资料进行甄别、评判,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从资料获取的源头,即从口述调查开始,有意识地进行资料科学化、学理化收集。
        就研究而言,我们要在占有档案、文献等资料基础之上,形成对于研究内容的初步而又全面的了解,至少要了解记忆区域中的公共区域和个人盲区中研究者需要知道的部分。如此,在进行口述采访以及分析口述资料的时候,才能不“陷入”口述资料的“陷阱”中去。关于战时军人生活,尤其是军粮、军医、军训方面亦有相当的档案资料。其中,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军政部档案涉及战时军粮制度、征集分配、兵役制度、战场救护与治疗、军服制作与发放等资料。此外,各省市县档案馆,尤其是陕西、湖南、四川、云南、贵州等省以及其所辖县市档案馆中,有相当一部分关于战时军粮征集、运输,壮丁征集与训练方面的档案资料。在政治部档案中有关于战时军队政工工作的报告,其中涉及士兵士气以及相应的政治教育方面的内容,这是军人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档案资料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厘清相关档案资料,能够为战时军人战地生活提供制度层面的可靠佐证。当然,现在出版的口述历史书籍中,的确存在相当的谬误。一方面应该是老兵年事已高,记忆力衰退所致。
        另一方面,也不排除老兵有夸大自己战时经历,以及战时作用的一面。不过,为了最大限度规避老兵回忆中可能存在的记忆问题,如上文所述,访谈可以将战时军人的日常生活作为切入点。军人的日常生活在档案文献中有所体现,不过资料散落各处。这方面老兵的回忆则是丰富多彩、活灵活现的。同时,与老兵的战争记忆不同,日常生活的记忆资料被蓄意夸大的可能性比较小,材料真实性则大大增加,因为这是与老兵日常息息相关的活生生的回忆,有如深深烙印在老兵记忆中一样,很难为他们所遗忘。故而,选择这个切入点,运用老兵口述资料进行研究,在资料的真实性方面是有所保证的,也可以为我们进一步研究提供鲜活的一手资料。
        有鉴于此,我们在项目访谈问题设计方面采用问题模块形式,第一模块是老兵的基本情况与入伍( 学) 情况。包括老兵家庭基本情况,战前职业,参军或投靠军校原因,受到何种训练,军校学习情况,生活情况等。第二模块是老兵日常生活模块,包含老兵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细节,住哪里,吃什么,菜与米哪里获取这些细节情况都会涉及。第三模块是日常训练与政治文化生活,主要涉及战时军事训练,政治教育和文化娱乐等方面的情况,通过回忆研判军队主导下的军人生活状况。第四模块是战斗经历,主要询问老兵是否参加过战斗,最难忘的一次战斗经历,如果没有上过战场则询问老兵主要从事的业务范围,以期了解战时军事部门的主管事物。第五模块是战后情况与感想,主要了解老兵战后的经历,有没有受到从军经历的影响,家庭生活怎样,对后辈有什么交代,对国家、社会有何期望。通过5 个模块的问题设计,对老兵战前、战时以及战后情况有一个较为全面了解,从中获得项目所需要的资料。
        最后,我想浅谈一下老兵口述资料的学术价值。关于战时军人战地生活,过往的研究也有相当涉及。法国人雅克·梅耶所写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士兵的日常生活( 1914 ~ 1918) 》这本书,广泛使用法国军事部门留存的档案与士兵回忆,加上士兵的日记、书信、回忆录、报刊报道以及相应的其他资料,描写了战地士兵日常生活众面相,展示了战斗之外士兵的“私人空间”,并由此探讨战争给士兵个人留下怎样的烙印,揭示战争中的个体———人的状态。这本书给我很大启发,我们研究战争,过去倾向于研究战争的结构、战争的进程与原因、战争中的外交等宏大叙事型的内容,对于成百上千万普通士兵关注不够,我们不知道或者说不想知道士兵的喜怒哀乐。故而,我们的研究难免过于学院化而不能做到所谓的“接地气”。英国人罗德里克·布雷思韦特所写的《莫斯科1941: 战火中的城市和人民》,根据广泛的调研和访谈,并查阅了大量的档案资料,展现了战火中莫斯科上至最高统帅下至普通市民的所见、所想、所为。通过这些战火亲历者的讲述,重点解释一个问题: 是什么让这些在斯大林统治下并没有过上“好”生活的俄国人,面对德军的进攻迸发出如此巨大的战斗力以及敌忾心? 这本书对我最大的启发就在于,战火中民众的日常生活与战斗力之间存在着相当的关联,这种关系在学术研究中却往往被忽视。
        口述历史资料不同于档案文献资料,特点在于其具有生动性、现场性,但是由于其主观性的因素,作为史学研究资料而言,真实性常常为人所质疑。我们首先要求明确两个概念。其一是了解基于口述历史的学问,易社强、周锡瑞以及唐德刚就是这类的代表。其二是关于口述历史的学问。口述历史并不等于口述史学。口述史学是关于口述历史是什么、有何价值的学问。口述历史则是对个人记忆的开发和利用的历史。从个人记忆这个源头来说,记忆是不完整的、不见得准确的、模糊的、经常有错的。保尔·汤普逊( Paul Thompson) 指出口述历史中出现的信息,固然不一定是历史与社会的真实,但这是口述者口述时心理的真实展现,诸如讨论口述者故意说谎的可能性就是一种研究。一方面,每个人都有一个经验自我,就是日常生活中有部分被自我记忆,有部分被自我忽略的自我。另一方面契合乔哈尔所设计的窗口模型,所谓口述历史是一种心理考古。因为记忆区域分为四种: 第一是公共区域,就是本人、他人都知道的区域。第二是私密区域,就是本人知道而他人不知道的区域。第三是个人盲区,就是本人不知道而他人知道的区域。第四是潜隐区域,就是本人和他人都不知道,埋在深处的记忆。关于记忆,有著名的峰终定律,即个人记忆总是以高峰或者终点作为选择目标。例如,在抗战老兵的口述中,一般比较关注老兵的抗战生涯,对于抗战之前与之后的口述,用上述定律可以全面理解其口述内容的成色与真伪、意义之准确等内容。因此,口述史学只能担保受访者受访时的真实,而不是历史、社会的真实。由于记忆具有情感性、建构性和治疗性等功能,所以需要我们对口述资料进行注释分析,或者做出自己的推测。因此,口述历史从业人员要进行学科化和专业化的能力建构。对于素材去向、素材落脚点要有自身的认识。从这个层面而言,口述历史不能排斥历史学的史料功能,必须在追究真实性的基础上才能追究人的心理。
        在目前的实际采访过程中,我们从受访老兵那里获取不少有价值的信息,深入理解了之前老兵口述访谈中存在的问题,并从一定程度上摸索了自己的一套处理方法。项目进行至今,绝大部分老兵的口述与现有档案资料能够相互印证,尽管老兵都已年逾九旬,许多细节却仍然鲜活地保存在他们的记忆之中。例如,原属驻印军战车七营的冯宗尧老人不但记得自己部队长的名字,对所驾驶坦克的各种参数如数家珍,连自己所受教育的学校与地点也和相关档案记载分毫不差。尽管如此,老人也有个别年代记忆错误,这应当是岁月流逝的结果,用此来否定老人的口述价值自然是不应当的。这同时也提醒我们如何正确看待老兵口述资料中存在的谬误问题。此外,军校毕业的老兵在三个月入伍生问题上回忆基本一致。同时,入伍生期间,学习内容为典范令也是共识。军校基本学习内容,老人的回忆也是大同小异,大体是以四大教程为核心,辅以一定的政治教育。这些回忆,对于我们结合档案还原战时军校教育有相当大的价值。即使面对不那么靠谱的内容,甚至是有很多谬误的老兵回忆,我们参与采访的人员通过对既有资料的研判,大体能够分析出这位老兵进行错误叙述可能存在的原因,并大体可以厘清他口述中合理的部分,为我们今后全面分析老兵口述资料提供合理的路径与样本。
        抗日战争胜利迄今已经七十多年了,抗日战争研究应该也可以走向更全面、多学科、多视角的研究新领域。从新军事史层面,运用军事社会学理论知识,利用现有的档案文献资料以及老兵口述资料,研究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军人的战地生活,不但可以丰富抗日战争史的研究,也可以从多角度、多侧面全面看待抗日战争的历史。如此,不但可以利用先贤师长们多年殚精竭虑搜集、访谈的相关资料,使之不至于散落、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同时也能跟上历史学发展的脚步,有多层次对话的基础。

        (来源:《民国研究》 (2016年秋季号 总第30辑)   注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