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Skip to navigation

国民党军队口述

老兵回家

2008年10月12日,流落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李锡全,跨过中缅南四号界碑,时年89岁

韩天海,四川人,参加中国远征军后流落缅甸。2009年6月中旬,志愿者帮其找到四川的亲人,一个月后,老人去世,未能如愿回家

从缅甸曼德勒回到广东老家,老兵林峰受到家人的热烈欢迎

2009年5月30日,流落缅甸的9位老兵回国时,受到一路礼遇。这是他们曾保护过的国家和子民,对他们最后的尊重

河南的老兵王之平,探亲结束之后返回缅甸时,带走的是一包黄土

      在国殇墓园,我流泪了。我想去缅甸采访那些幸存的老兵

      1976年我出生在陕西铜川,小时候梦想去少林寺,上中学后想成为一名记者。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印钞厂当制钞工人。后来,我成为《西安晚报》的记者,再后来跳槽到新华社下面的《瞭望东方周刊》。

      2005年6月,我在缅甸北部采访。晚饭后,我在宾馆的院子里遇到一个老人。他参加过中国远征军,是一名国民党老兵。我对他身份的追问让他非常敏感,他坐直身子,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说,在国殇墓园里,我们那么多兄弟是怎么死的?

      我脑子一片空白,无言以对。以当时我的历史知识,我既不知道国殇墓园,也不知道中国远征军。我上网搜了下:国殇墓园在云南腾冲,是“中国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抗战时期正面战场阵亡将士纪念陵园”,这些将士就是奔赴缅甸抗战的中国远征军。

      2008年1月,我到腾冲出差,走进了国殇墓园,只见整个山坡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墓碑,碑文只有军衔和姓名……查阅资料,才得知1942年到1944年,为保卫当时唯一的对外通道——滇缅公路,40万中国军人分两次进入缅甸与日寇作战,为太平洋战场乃至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最后胜利立下赫赫战功。

      他们中有10多万人长眠在了异国。幸存下来的,有的为躲避内战流落缅甸,无法回到故土。那些回到祖国的,大多流落在云南等地的偏僻山村。

      在国殇墓园,我流泪了。我想去缅甸采访那些幸存的远征军老兵。

      得知他70多年没回老家、也没有和亲人联系,我问:你想回家吗

      见到李锡全,是在三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李锡全,1920年出生于湖南省桃源县。抗战全面爆发那年,17岁的他和四哥、五哥一起从军,辗转广东、广西、云南等地。离家时母亲再三叮咛,“出去打仗要机灵点,一定要早点回家。”

      1943年,李锡全所在的部队编入中国远征军第54军,他是直属军部的辎重部特务长,负责运送战场给养。在腾冲收复战中,他右腿负伤,到缅甸密支那的英军医院治病。期间与家人失去联系。治好腿伤后,他留在密支那摆摊谋生,娶妻生子。和很多流落缅甸的老兵一样,李锡全也改名换姓,隐匿了从军历史,因为那并非荣耀的身份。

      得知他70多年没回老家、也没和亲人联系,我问:你想回家吗?

      李锡全摇了摇头,“要两三百万缅币(100万缅币约合6500元人民币),我也老了,回不得了。”

      我立刻告诉他:我帮你找家。我撕下一张纸,让他写下和家乡有关的所有信息。

      回国后,我将李锡全的信息整理出来,贴在博客上。第二天下午,就有网友联系到了李锡全的侄子李谷伯。我当即打电话到密支那,意想不到的是,李锡全听到消息后痛哭不止,并不兴奋。年轻时想回不敢回,现在老了,没体力、也没钱,本来已死的心,被突然点燃,他能不伤心吗?

      我决定帮李锡全回家。

      5月12日,汶川地震了,我赶赴灾区采访。手机响了,传来李锡全颤抖、急切的声音:“祖国发生地震了,我还能回家吗?”

      6月中旬,我从地震灾区回到家。最迫切的问题是,李锡全回家的资金还没有着落。估算了下,老兵加上陪同人员,整个行程需要3万元左右。

      我准备自己掏钱。这时,湖南的一家公司表示愿意相助,我赶到长沙会见那位董事长。李锡全的侄子李谷伯也从老家赶来,他和李锡全长得非常像。

      9月,我和那家公司的两位主管一起到密支那。其中一位是湖南桃源人,用桃源话和李锡全交流,后者的家乡话说得非常地道。

      分手时,我告诉李锡全:最多一个星期,你就可以回家了。

      李锡全随身携带一本中国地图册,装订处已经开胶。湖南那一页,是翻得最烂的。李锡全指着桃源的坐标点解释:“这是我的家。想家的时候,我就看看地图册。”

      然而,等我再次见到湖南那家公司的董事长,对方开始找借口拖延。原来他们的上级领导对此事的批示不是很明朗。

      离开那家公司的路上,我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线人爆料,山西襄汾刚发生重大溃坝,伤亡可能数百人。另一个电话来自网友,说一位企业家愿意资助5万元。

      9日下午,我抵达襄汾采访。

      我把接李锡全回家的事托付给《潇湘晨报》新闻部主任常乐。10月19日下午5时45分,李锡全乘坐昆明开来的K472次列车驶入长沙站。出站口两侧,是长沙人自发制作的横幅:“欢迎抗日英雄李锡全回家,人民感谢你”、“抗日英雄李锡全,你才是最酷的男人”……

      一路上,李锡全受到热烈欢迎和招待。有人发现,他随身携带一本中国地图册,装订处已经开胶。湖南那一页,翻得最烂。那是他多年前在缅甸买的,李锡全指着桃源的坐标点解释:“这是我的家。想家的时候,我就看看地图册。”

      那一年年末,我和李锡全被列入“2008感动中国”候选人。我是因为举报娄烦矿难瞒报,李锡全是因为一场跨国界、跨越一个甲子的回家之路。

      回缅甸前,李锡全再次来到父母的坟前,慢慢地鞠躬、下跪,他含泪说,“我要回去了。我以后回来再看你们。我那边家里还有人。”和他一起启程的,还有一瓶家乡的土。

      张富鳞不想回家的理由让我无以辩驳。但是,不回家,并不意味着不想家

      2008年结束了。一次聚会中,朋友问我,缅甸还有多少像李锡全的老兵?

      我曾听老兵们讲,在仰光、曼德勒以及一些偏远小镇,还有二三十位中国远征军老兵健在。

      帮助李锡全回家,只是一个开始。我谋划一个更大的计划,想让更多流落缅甸的中国老兵找到家,再接他们回国寻亲。

      我把采访计划向领导做了汇报,得到他们的支持。对需要帮助的老兵,我做了一个梳理:

      林峰、张家长回过家,一直与家人保持着联系;

      钟云清、陈华也回过家,但年代较早,之后又与家人失去联系;

      张富鳞、韩天海、刘召回、李广钿,不仅没回过家,提供的地址均是60多年前的。

      ……

      2009年4月,我在博客上贴出未找到家的老兵的信息,很快有网友告知我钟云清侄子的电话,刘召回的家人也找到了,张富鳞通过《齐鲁晚报》找到了他的外甥女。

      好消息一个个传来,陕西一位企业家询问活动的进展后,承诺资金需要多少,他掏多少。

      5月,我抵达云南瑞丽,做前期的准备工作。外宣办主任陆燕听了我的策划,带我去见市委副书记卫岗。卫岗建议,当年老兵出征时走的是畹町口岸,那么回国时也走畹町口岸。

      我补充了一条:在老兵跨入国门的那一刻,能否安排守卫国门的武警战士向老兵行军礼。卫岗答应一定协调,尽力安排。

      5月27日,我从昆明飞抵曼德勒。第二天是中国的端午节,我买了三箱粽子带给老兵。

      在机场,老兵林峰把我紧紧抱住:“没想到,你真的来接我们回家了,我们以为自己被冻在冰箱里,国家再也不会来找我们了。”林峰曾两次回国,但都没能回到广东梅县的老家。

      老兵张家长突然变卦,不想回来了。我再三询问,他说出实情,觉得日子过得不是很好,怕被家乡的人看不起。

      我告诉他,会让他体面地回家。但无论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我只好给他留下10万元缅币作罢。

      另一个老兵张富鳞也明确表示不想回家,并用韩愈《桃源图》里的一句诗作答:初来犹自念乡邑,岁久此地还成家。

      张富鳞的腿摔断了,不能行动。他说:我害怕死在路上。

      他向我指了指墙角的墓碑,上面写着“张富鳞先生墓”,刻着自拟的碑文:吾生齐鲁,负笈弱冠,既长参军,抗日入缅;战后解甲,流迹佛缅,秉性质朴,木讷寡言;不识经商,华校薪传,侨居瓦城,慎独思贤;卖字谋生,吟诗自怜,不乞不求,逾五十年,事业赋归,撒手尘寰,翘首北望,魂付西南;来也了了,去勿匆匆,明月永照,清风常闲,物质不减,返还自然,村翁俚语,遗笑后贤。

      这位在当地华侨学校教了20年中文的老教师,以前是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模范生,投笔从戎后,在孙立人将军身边担任通信兵。

      张富鳞不想回家的理由,我无以辩驳。但,不回家,并不意味着不想家。

      我试着拨打张富鳞外甥女的手机,信号太差,打了上百次才打通,却无人接听。张富鳞眼巴巴地望着我,最终失望至极。

      1989年,王之平回到河南孟津。在村头,看到一位似曾相识的老太太,两人对视足足有一分钟,老太太嗷嗷大哭

      5月29日上午8点,四位老兵经明清、林峰、王之平、钟云清从缅甸曼德勒启程。

      经明清,时年93岁,原籍江苏句容。20多年前和老家有过书信联系,后中断。他女儿说,父亲66年没有加入缅甸籍,就是想着有一天能回到家乡。但厄运接二连三,父亲的回家之梦始终难以实现。就在前一年,在回家无望的情况下,为了生活便利,才办了缅甸身份证。

      林峰,原名林少京,1923年生于印度加尔各答,他父亲在当地开皮革厂。6岁时,父亲去世,林峰和母亲回到故乡广东梅县。1942年,林峰读高二,正是日本侵略中国最疯狂的阶段。母亲叮嘱他好好为国效力,打完仗尽早回家。没想到,这一走就是永别。

       王之平,生于1917年,原籍河南孟津。1936年报考军校时,他刚结婚3个月,妻子叫王春珍。抗战胜利后,在缅甸的王之平兑好中国货币,准备回家,但迅猛的通货膨胀迅速让这笔钱成为一堆废纸。回家无望的王之平在缅甸结婚。

      1989年,王之平回到河南孟津。在村头,看到一位似曾相识的老太太,两人对视足足有一分钟,老太太嗷嗷大哭。她就是未曾改嫁的王春珍。在老家和王春珍生活了半年后,王之平才返回缅甸。

      钟云清,1989年回过一次老家,他从畹町口岸到昆明,再到广西柳州,再到北流老家。返回缅甸时,弟弟顺着这条路,一直送他到畹町口岸,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口岸旁边的一条小路上。

      一路上,又有五位老兵:刘召回、张浩东、王子安、蔡振基、杨子臣加入。

      桥的这边,两位武警礼兵随着一声号令,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军礼。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老兵们心中隐藏了半个多世纪的芥蒂和委屈在那一刻得到释然

      2009年5月30日中午1点多,9名流落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组成的回国寻亲团,抵达中缅甸边境,列队迈上畹町桥。

      跨过畹町桥,就是祖国。此时,仅有二三十米的畹町桥显得格外漫长。

      桥的这边,两位武警礼兵随着一声号令,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军礼。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老兵们心中隐藏了半个多世纪的芥蒂和委屈在那一刻得到释然。

      这9名老兵之外,还有一个人很想回家,他叫韩天海,四川成都人,1922年出生。当时他身体很差,家人也没找到。我犹豫再三,决定不让他参加这次活动。但就在寻亲团抵达国内的第一天,韩天海在缅甸提着行李说要回国。

      我知道消息后,专门托付四川的媒体朋友,终于联系上韩天海的一位外甥。当老兵们返程时,韩天海的亲人捎给他8包成都的特产酥糖,还有外甥和外孙写的信以及亲人的合影。

      6月12日,韩天海在曼德勒收到亲人的礼物。7月12日凌晨,韩天海与世长辞。遗憾的是,因为我安排上的保守,韩天海至死没有回到家乡。

      也有最后惊喜的。9名老兵启程前,只有张浩东没有找到家人,但他特别自信:“只要把我领到乡里,我就能找到出生的地方。”到昆明后,他堂弟从河南打电话联系上他。张浩东激动得语无伦次,又担心会不会认错亲人。

      直到见面后,堂弟将他领到老宅后的大水坑,他才找到记忆中的家,疑虑才烟消云散。

      9月3日,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在天安门广场举行,抗战老兵方阵令人潸然泪下,里面有30多名原国民党抗战老兵

      2011年,我从媒体辞职,联合8个自然人和一家企业,成立了服务老兵的慈善基金会,工作主要分为四个部分。

      一是“老兵回家”活动,至今已帮助50多位老兵,与失散的亲人团聚。

      2011年,我们从越南的富国岛上接回一个老兵,他是1949年当兵的,没有参加过抗战。很多人质疑,一个纯粹的国民党士兵,又不是抗战老兵,为什么去帮助他?

      当我把他接回来,他和失散60多年的亲哥哥相拥而泣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老兵回家”关注的不是战争,也不是党派,一定是人性。

      二是“老兵关怀计划”。我们陆续在全国寻找核实逾万名抗战老兵,他们平均年龄近90岁,大多生活贫困。基金会为近3000名抗战老兵每月提供300到800元生活补贴。2018年我们把这个标准提高了,一般的老兵每月资助600元,贫困老兵资助1200元。

      三是寻找在缅甸阵亡将士遗骨。我们希望找到所有长眠在缅甸的远征军烈士,哪怕10年、20年,一个都不能少,把他们都带回家。

四是帮两岸离散家属团聚、老兵寻亲。

      2013年6月,民政部首次表示“国民党老兵也要管”,各地民政系统以不同形式和我们合作,对抗战老兵进行关怀。

      2015年9月2日,习近平主席在人民大会堂向30名抗战老战士老同志、抗战将领、为中国抗战胜利作出贡献的国际友人或其遗属代表颁发纪念章。

      9月3日,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在天安门广场举行,抗战老兵方阵令人潸然泪下,里面有30多名原国民党抗战老兵,这个名单是我们推荐给民政部的。

      许多节点性事件表明,关怀抗战老兵已上升到国家行动。

      我最初计划只做五年公益,后来我发现有将近一万名老兵的生活需要我们持续关注,所以我想明白了,我下半辈子都要和这个事情关联在一起。我也给自己和基金会定了一个大目标:获诺贝尔和平奖。我们的工作,除了给予幸存者最后的慰藉之外,更在于反思与救赎。

      (时间:2018年8月7日   来源:杭州日报    口述 孙春龙 整理 叶文东 本文图片由孙春龙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