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得志:国共合作后中日两军的第一次较量(上)
1936年山城堡战斗后,我们红二师由陇东回到陕北,在井家沟一带休整。
这期间发生了震惊中外的“西安(双十二)事变”。
“西安事变”的发生不是偶然的。它集中反映了在日寇加紧侵略的严重形势下,我国国内阶级矛盾和国际关系的深刻变化。在西北地区,蒋介石逼迫张学良将军的东北军和杨虎城将军在陕西“起家”的十七路军,要么继续在西北“剿共”,要么“让出”西北远去闽、皖。我们党以民族大义为重,对张、杨二位将军进行了大量的、细致艰苦的工作。毛泽东、周恩来、彭德怀、叶剑英等领导同志,早在1936年1月便发出了《致东北军全体将士书》,表示希望同在陕西的东北军“枪口一致对外”,联合抗日。后来,毛泽东亲自给杨虎城写过信,周副主席亲自会见过张学良;叶剑英等同志在西安多次与张、杨恳谈,提出“停止内战”,“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实行“西北大联合,共同抗日”等主张。中国共产党关于建立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得到了全国各阶层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的热烈赞同和衷心拥护。“西安 事变”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发生的。
当然,我们得到“西安事变”的消息,仍然感到突然。
记得那是12月14日深夜,天气很冷,我和萧华同志在一个屋里睡得正香,急促不停的电话铃声把我们惊醒。萧华同志没来得及穿棉衣,抓起耳机就问:“哪里?”我也从炕上跳到萧华同志身边。因为在一般情况下,没有重大事件或紧急任务,这么晚是没有电话的。
“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对方很激动,很兴奋,一听就是左权同志的声音,“西安出了大事,张学良、杨虎城联合发动兵谏,把蒋介石给抓起来了!”
“什么?”萧华同志看了我一眼,好像问我听清了没有,又好像是问自己。其实,他是在问左权同志。
“蒋介石被抓起来了!”左军团长用更大的声音又一次肯定地说。
我和萧华同志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是呀!我们是被蒋介石逼着拿起枪杆子的。从拿起枪杆子的第一天起,想的、做的,都是为着打倒蒋介石,推翻他的统治。为了这个目的,宁肯吃苦、受罪、流血、牺牲。如今,这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中国最大的反动头目被活捉了……
“你们要注意,”我们正想着,左军团长又讲话了,“事变发生后,部队肯定要有各种各样的反映。高兴嘛,那是自然的啦,但是决不能放松警惕。情况是复杂的,变化也将是急速的。一定要使部队稳定。最主要的是一切听从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安排,这一条一定要向大家讲清楚!”
我们很快就把这一消息传达到了各部队。红军指战员们的掌声、歌声、欢呼声连成一片,人人欢喜若狂,个个奔走相告,庆祝再盛大的节日也没有这样的欢乐过。大家除了赞扬张、杨二位将军的爱国行动外,几乎都想到一个问题:怎么处置蒋介石这个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呢?
指战员们想到这个问题是很自然的,完全可以理解。十年内战,蒋介石的双手沾了人民群众和我们共产党人多少鲜血?苦难的中国人民,哪个没有一本血泪账,谁个忘得了那仇和恨?“蒋介石罪大恶极,死有馀辜,杀了他,毙了他!”这就是指战员们一致的反映和要求!我们要大家一定记住左权同志的话:“一切听从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安排!”这样牵动全国甚至影响全世界局势的大事,决不能感情用事。但是也应该承认,道理好讲,具体工作是很难做的。有的同志甚至说:“除了党中央和毛主席决定,谁要说不杀蒋介石我就和他拼!”
党中央和毛主席恰恰决定:不能杀蒋介石。“西安事变”要和平解决。而且就在我们得到“西安事变”消息的这一天,中央派周恩来同志率领我党代表团从保安(今志丹)县去西安了。
当时,南京国民党集团已经一片混乱。以何应钦为代表的亲日派,主张明令“讨伐”张、杨,这必然会置蒋于死地,扩大内战;宋子文、宋美龄等亲英美派代表人物,则火速飞抵西安“救蒋”。各地各种政治势力的代表人物,如李宗仁、白崇禧、韩复渠、宋哲元、阎锡山以及托派、汉奸等派系,也都从各自的利益出发,如走马灯一样,纷纷登台表演。日本政府公开威胁国民党政府,不准与张、杨妥协,否则他们“不能坐视”,明显地支持何应钦“杀蒋”,打内战,而且积极策划当时在国外的投降派汪精卫回国与何应钦组成“新政府”。直接发动“西安事变”的东北军、西北军内部对如何处置蒋介石,也发生分歧,莫衷一是。
我们部队对这极为错综复杂的形势和一触即发的内战危机,虽然一时难以了解和理解,但对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决定,是深信不疑、绝对服从的。待大家逐步知道了一些具体情况之后,便认识到我们党借此机会促进国共两党联合抗日,动员、说服张、杨“放蒋”的决策是英明的,这样做,既打击了国内外反动势力,同时也表现了我们党以人民利益为最高利益的远见卓识和伟大无私!
为了打击亲日派何应钦以“讨伐”张、杨为名,兵临潼关,威逼西安,扩大内战的阴谋,党中央决定红军主力开赴西安一线,准备与张、杨所部共同对付何应钦。
我们红二师奉命由井家沟经吴起镇进入甘肃,过庆阳、宁县等地,再进入西安以北的三原地区。由于党中央对“西安事变”的处理迅速、果断而又正确,统一战线工作出现了新的局面。我们沿途受到了很好的接待。我在庆阳第一次与东北军见面,他们的一个营长率全体官兵挑着粮食,唱着《打回老家去》的歌曲欢迎和慰问我们,气氛相当融洽。以后每过县城或大一点的镇子,那里的县长、镇长和什么保安团长、队长都要请我们吃饭。
我们有个连长,开始不敢应邀,跑去问团长,团长也没有经验,便来请示萧华和我。我说:“人家真心请你,你不去怎么行?失礼嘛!”萧华说:“我和师长也要去吃哩!吃是为了工作,不去吃怎么做工作啊!”
我们到达三原时,“西安事变”已经圆满解决,何应钦进攻西安的阴谋破产。仗没有打起来,但是我们一个师在不到10天的时间里,竟扩大了两千多人,这种在根据地也属罕见的情况表明,人民群众的抗日热情是多么的高涨;“西安事变”的正确处理带来了多么大、多么好、多么深远的政治影响!
我们在三原时,彭老总也来了。我去看望他并向他汇报工作的时候,见他正坐在屋里同一个西北军的军官谈话。彭老总向我介绍说:“这位是西北军的赵寿山旅长。”赵寿山握着我的手,说:“久仰,久仰!”说实话,当时我对这些“程式化”的应酬很不习惯,但还是热情地说:“欢迎赵旅长到我们那里看看。”
彭老总高兴地笑了。
赵寿山走后,彭老总给我讲了个故事:
赵寿山有个女儿,曾经在我们红军学校学习过,回去后,赵寿山把她安排到自己的警卫连当了指导员(她是看我们连队有指导员,也要了这么个职务)。这位指导员不仅向她的士兵宣传抗日,还向她的父亲宣传我们党的统一战线政策。甚至还传说她烧过赵寿山的一个“草料场”。彭老总讲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叫姑娘逼着老子学林冲,造反投奔‘梁山泊’哩!”
……
过完1937年元旦,1月底,上级命令我去军团部带一批干部赴延安“抗大”学习。到军团部才知道,参加这次学习的五六十位干部,都是参加过长征的老同志,带队的是陈赓同志和我。老战友们相见,说不出的高兴。特别是我,一个挑煤、修路、打短工的农民的儿子,能进自己的大学学习,怎么能不兴奋、不激动呢?陈赓见到我便说:
“老杨呀,咱们要做同学了。”
我说:“你是黄埔的老毕业生,我还没进‘抗大’的门哩!”
陈赓一摆手:“咱们的‘抗大’和黄埔可不一样啊。”
我突然想起了陈赓的爱人王根英同志,便问:“你爱人有消息吗?”
陈赓说:“她是政治犯。恩来同志和国民党谈判中,要求释放政治犯是重要的一条唻!大有希望呀!”他停了停,突然大笑起来。“你是不是急着等王根英回来给你讨老婆哟——没关系,我这个人是说到做到的!”
陈赓总是这样爱开玩笑。
我们一行由三原起程,走了10天到达延安。大家从南门进城,找到了“抗大”。
这里有几所低矮简陋的窑洞式房子是校部的办公室,学员的“教室”和桌椅板凳都不够,要自己动手干。记得开学不久,副校长刘伯承同志风趣地对大家说:“我们这个学校的名字叫作‘抗日军政大学’。同志们,我是上过大学的,而且是在外国上的。毛主席问过我,说:‘我们的这个大学可不可以和人家的大学比呢?’我说:‘可以比,硬是可以比唻!他们有宽敞的教室——大得很唻,我们没有;他们有漂亮的教学用具——我说的不只是桌椅板凳噢——我们没有;他们有许多教授——大名鼎鼎唻——我们呢?有!毛主席就是头一位嘛!周恩来同志就是嘛,他可是吃过面包的唻!徐特立、林伯渠、吴玉章、谢觉哉等同志就是嘛!他们是老教授了。还有朱德同志和好多老同志都是嘛!你们在座的不少同志指挥过不少漂亮的战斗,也可以当教授嘛!怎么不可以呢?完全可以嘛!我们还有他们根本没有的,那就是延安的窑洞。’所以那天我对毛主席说:‘我们这个学校也可以叫窑洞大学嘛!’你们同意吗?”
大家以热烈的掌声回答刘伯承同志。
“我们这里还有马克思列宁主义,有中华民族的正气!”刘伯承同志继续说,“同志们,你们打了多年的仗,有丰富的实践经验。现在中央要你们从理论上加以提高,还是为了打好仗。用战士们的话说:学好本领打日本嘛!”
“抗大”住窑洞,露天上课,背包当凳子,膝盖当桌子,这些困难,对于我都算不了什么;最难的是自己的文化和理论基础差。课程多,时间又紧,像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等,过去接触很少,学起来很吃力;党的方针、路线和政策,虽然过去都懂,但也没有系统地学过,特别是没有从产生这些方针、路线和政策的理论根据上研究过;至于战争的战略和战术,应该是最熟悉的了,但也没有很好地上升到理论高度去总结过。那时没有教科书,讲义也极少,每队有几份,大都是油印在又黄又粗的纸上或者是标语口号纸的反面上,有的字刻得潦草,难认得很。有时教员讲半天,有些记不下来,只得全凭脑子“储存”,现在想来,年轻真是一“宝”——脑子好,记忆力强,接受能力也快。所以,我以亲身的经验相劝现在包括少数待业的青年在内的同志们,尽量珍惜、利用你们年轻这个无价之宝去努力学习吧!
在“抗大”对我帮助很大的同志很多,但印象深的是陈赓和姬鹏飞同志。
毛主席在“抗大”的讲演,给我的印象最深。毛主席那时才四十几岁。他来讲课,总穿一身灰布军装,不戴帽子。乌黑浓密的头发显得有些长,也有点乱,大概是因为工作太忙顾不上理。宽大的前额好像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智慧。他讲话的语言特别生动、诙谐、通俗、易懂,又非常深刻。记得有一次他给我们讲到促进国共合作一致抗日时,打了个十分形象的比喻说,对付蒋介石,就要象陕北的农民赶着毛驴上山,前面要人牵,后面要人推,牵不走还得用鞭子抽两下,不然它就耍懒、捣乱。和平解决“西安事变”,我们用的就是陕北老百姓这个办法,迫使蒋介石起码在口头上承认了陕甘宁边区政府,接受了一致抗日的主张。毛主席风趣幽默的讲话,不但把我们全吸引住,而且深深地印在我们脑海里了。以后,他还给我们讲过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两种方针、两套办法、两个前途等问题,揭露了蒋介石的妥协退让政策,阐明了我党的积极抗战路线。这次讲话后来收进了《毛泽东选集》第二卷。
实践是检验理论正确与否的唯一标准;正确的理论又是指导实践的锐利武器。“抗大”不仅加深了我们对科学共产主义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提高了毛泽东军事思想的理论水平。对我个人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
我们正夜以继日、积极努力地学习的时候,日本帝国主义完成了入侵中国腹地的军事部署,向我国发动了更大规模的进攻。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发生了。
正如中共中央7月8日向全国发表的抗战宣言中指出的:
“平津危急!
“华北危急!
“中华民族危急!全国上下应立刻放弃任何与日寇和平苟安的打算。
“我们要求全国人民用全力援助神圣的抗日自卫战争。
“我们的口号是:武装保卫平津华北!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
“全中国人民、政府和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抵抗日寇的侵略!国共两党亲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进攻!驱逐日寇出中国!”
为了抗日救国、挽救民族危亡的需要,我们在“抗大”的学习提前结业了。结业典礼是在我们这个队由延安向三原搬迁的途中——洛川举行的,可见时间、任务之紧迫。
8月,根据国共两党谈判的协议,中国工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后称第十八集团军)。朱德同志为总指挥,彭德怀同志为副总指挥,叶剑英同志为参谋长,左权同志为副参谋长,任弼时同志为政治部主任,邓小平同志为政治部副主任。原红一方面军和红十五军团为主,改编为八路军第一一五师,师长林彪,副师长聂荣臻,参谋长周昆,政训主任罗荣桓。我被聂荣臻同志要回老部队,到这个师所属的三四三旅六八五团任团长,副团长是陈正湘和萧远久,政治部主任是邓华。
(来源:《济南文史资料》2005年第3期,总2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