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宜庄:用史学方法来做口述
新京报:你最早做口述史是怎么开始的?
定宜庄:我原来也不懂,正好1995年我去台湾,那个时候能去台湾的学者还是极少的。“中研院”的近代史所当时就领我参观,给我们看了大量的他们做的口述,我才发现口述原来可以这么做,历史可以这么做。当时他们老所长是郭廷以,是他建议为从大陆跑到台湾的这些人留下一段历史。
后来“中研院”就有一个女教授到北京来,她想做30年代女性的体育,可是大海捞针她也找不着人。正好我小的时候我们家的邻居,是北大发明艺术体操的教授,结果就找到。我跟着她,看她怎么做,相关的一些资料也都读了一些,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挺有意思的,然后我就想,旗人妇女是不是也可以尝试着这么做一做,因为那个时候好多老太太还在,有一天正好有个北大的教授,他跑来找我聊天,他说我岳母就是旗人,她们家老讲八国联军打到北京来,慈禧跑的时候的事。我说这个东西有意思,我说你要不带我去找找你岳母?他说那有什么问题,第二天我们俩骑着车,一人拿一饭盆,就去了,这个老太太讲得太生动了!
新京报:后面做得成功吗?
定宜庄:因为刚刚开始,我就自己摸索,我还是不太会问问题,也不太会把握,那时我做得不好,可是老太太们讲的东西太好了,因为现在没有了。我说我现在比那个时候的技巧要高得多多了,但是找不着那样的老太太,尤其是第一个老人,太生动了!那天听得特兴奋。后来我就想起我们家一个邻居,是颐和园这段的旗人,那老太太,哎哟,那好玩儿啊,我那时候就学她说话,她一来,哎哟喂!我后来管她叫哎哟喂,讲得也特生动。慢慢我就有点信心了,就把十六旗人做了。
我是想做整个全国的旗人,取样的时候就有考虑,你做口述必须有取样的问题。清代的八旗制度下旗人都有满洲、汉军、蒙古三个部分,那我就会问这三种人的后裔,他们怎么来看待他们自己在清代作为旗人的身份?另外一个就是他们当时驻防,有在北京城驻防的,有在南京的,有在荆州的,有在福州、广州的,有在西安的,另外东北有一批,至少我自己搞八旗制度搞了大半辈子,我知道什么地方的驻防是什么样的,而且我也知道他们在驻防时的那段历史,他们是怎么去的,他们属于汉人还是属于蒙古人,后来经历过什么。所以我特别强调的一点,就是口述要跟文献结合,它是一个研究的过程。
新京报:和文献结合和单纯从文献着手的研究怎么不同?
定宜庄:其实是说史学上用什么方式,做口述也用什么方式,比如说你做史学的时候你要去查文献、你有一个取样的问题,口述也有这些问题。还有就是我看了这篇东西,它是不是真的?它对不对?我得校勘。口述也有校勘的问题,怎么校勘?他第一次这么讲的,你觉得这地方有问题,再回访的时候就要再核实,这就跟史学看文献自校是一样的,那然后别人怎么说的?这就是史学的他校,对吧?所以像这些,一句话就是用史学方法来做口述。
新京报:你那时候做《老北京口述》,上下两卷体量很大,我相信这个工作一定不轻松。
定宜庄:好在那时候我还年轻,老北京人的口述史一百多万字,其中大概有一篇是我儿子帮我转录的,还有一篇是我的一个博士生帮我转录,就这两篇,除此以外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我为什么要自己转?因为只有你自己转才能回忆起当时那个语境来,比如一段停顿,他为什么会停顿?是因为他讲到激动处他要平息他的情绪?还是因为他忘了他得想?还是很单纯地他想上厕所?都不一样,可是你能回忆起来,别人不知道,就类似像这样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口述是特别累,我现在是真做不动了,体力、精力都不行了。
现在我觉得有一些年轻人做口述的时候不是不会问,是不会听。有的时候人家话里有话,他听不出来,所以好多出现的问题不是说我不会问,而是首先我听不懂,你要是说表面听不懂,我可以再问一遍,他是根本就理解不了,不会接受,这样做口述是很致命的。
新京报:你现在做的这批北京人口述和当年做老北京人口述历史区别在哪里?
定宜庄:其实有一特别大的区别,在于当时我做老北京那批的时候,选择人群我有一个标准:必须是在北京生活三代;而且是在1911年前后进入北京的,再晚我我不能再要了;另外我当时定的是北京城内,就是二环以内,后来也有一些二环以外的,我做了一个郊区篇——可是那些人都不是农民,他们都是给北京城服务的,关系特别密切的,好比说到北京城做饭的,给北京城守坟的,还有就是八旗的——这是我当时定的一个标准。
后来这五本书,没想到一下子其实过了十年,这十年变化太快了,不可能再用三代老北京,你想三代老北京都已经没了,都得90多岁,而且事实上90岁以上的人绝大部分做不了口述。
新京报:最理想的是多大岁数?
定宜庄:做口述最好的对象是70岁上下。再小他经历事少,还没完全老,再大有的人到80多岁还行,尤其是老太太,80多岁比老头行,这也是一个规律,可是90岁以上能够连贯地讲故事,能讲得让你还看得下去,有完整故事链的我碰上的有,不多。因为口述依靠的是个人记忆力,还有表达,还有思维,他得跟你交流,人到了90岁以后很难跟别人交流,不交流的人就没法做口述。所以这样一来我就只好把时间往后放,那这个结点放到哪?经过好多考虑,最后我决定把这结点放到1949年,也就是说前后误差也是几年,为什么?当时我不跟你说了,我说我自己都老了,那你从1949年到今年已经66年了,那这66年你再不访,你想1949年出生的人现在都66岁了,那1949年到北京的人,都是10几岁到北京,现在都80岁了,这些人你再不问,那这一代人都消失了。
另外,1949年是一个变动极大的时候,这个大的变动人们在这里边的反应,我觉得也还是挺必要的,这个就是我把时间往后推的原因。第二个就是范围,基本还是北京城内,也就二环以内,可是北京城在扩大,好多东西你不能不要。当然了我也不能再往后推,再往后推北京到了80年代,已经没有北京了。1949年前后这一代因为还保留了好多老北京的东西,格局还在,好多的风俗、语言都还在。我做的口述录音我都保留着,那些录音里边北京的语言,跟现在都不一样。
新京报:老北京口述里的口音吗?
定宜庄:嗯,其实最早的是我做《十六旗人妇女》的时候的录音,那个录音特别地道,我那时候还是用磁带。我觉得这个口音可能比他们的内容还珍贵,我这里有一个录音是台北一个老先生,他是老北京,而且是满族,跟着蒋介石他们跑到台湾的,你听他的口音和现在北京人不一样,特别好听,特别有意思的是什么呢,他后来是台湾军方广播电台的播音组长,所以他的口齿既清楚,又不完全是北京话,但又很有点普通话,他们叫国语,可是那个跟现在一比还是不一样,那段录音特宝贵,现在也在北大。还有就是有些老太太的故事特生动,特有意思,其实妇女比男的讲话好听。她关注细节,另外老了以后,好像老太太比老头清楚,记忆力好,表达能力也强,尤其满族老太太,出口成章,所以特别好。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