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明:老兵采访中的满足与遗憾
接受任务后,我也没想好谈什么。我谈一谈这几年采访的感受,收获和遗憾。先随便聊一下。12月30日,我到京华报社同大家告别,大家互相拍照,觉得挺开心,也挺难得。后来我把照片发到朋友圈里,大家觉得京华停刊应该觉得悲伤才对,怎么觉得都挺高兴呢?这时候我才觉得也是啊,报纸停刊大家应该悲伤。其实大家在一起时,更多的是一种对自己付出青春、努力的刊物的遗憾。但大家离开京华是一个新的开始,迎接新的挑战。传统媒体经过十几年的辉煌,正在走下坡。媒体人应有新的面对。大家从传统媒体出来,也都有好的去处,不必过分慌张。
媒体有变化,对历史的叙述也有变化。以前谈历史总是谈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记录普通人的很少。现在每个人都可以谈自己的历史,体现自己的价值和声音。我采访抗战老兵,说一个村子里能读书的只是几个人。现在来看,大家的知识水平也提高了、文化追求也更加多元了。所以呈现在历史的叙述也多元。其实民国梁启超就已经提出了“新史学”,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进化有一定之次序,历史不是从故纸堆寻章摘句,也是追找对社会变化的体会。他指出过去中国史学有四弊: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知陈迹而不知有今物;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其实我觉得第三条和口述历史有些接近。梁说写历史不是给死人作纪念碑,而是供今人之用。西史是详今略古,而中国都是隔朝修史,本朝不修史。所以说,现在对历史的叙述跟过去都不一样了。
前几年我给传媒大学的学生交流时,也查看了中国传记的变化。最早是《史记》中的列传,唐传奇、宋话本、明清小说。其实历史叙述的变化也是随着经济发展和传播方式的变化而变化的。明清小说对人们思想的影响比较大。前面提到老兵大家的民族认同感从哪来?他们提到小时候更多的对民族、国家的认知来自于《水浒》《三国》。民国白话文兴起,文学和历史的叙述也有更大发展。口述历史起源于美哥伦比亚大学,阿兰•内文斯于1948年创立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标志着现代意义的口述历史在美国的确立,我觉得:一方面是美国历史比较短,没有那么多故纸堆可以研究;二者是由于对个体生命的尊重;三是大众传播技术的进步。由于大众传播的发展,二战以后,少数群体得到更广泛的关注。历史叙述也以口述的方式向下层人员转移。
说这些,想要说明历史叙述、历史观都会随社会而变化。口述历史在当下中国比较火热,也是社会发展的一个反映。谈到对口述历史的认识,我不觉得这是单纯的历史学科。传统上文史哲是不分家的,三者很难泾渭分明。个人认为:口述历史其实是以历史的眼光对社会进行调查、体会和资料的收集,通过系统梳理,结合相关领域的理念分析,进而以作品的形式向社会传播,对社会产生影响。以此概念论,口述史的操作可分三段:收集、整理、传播。作口述史不容易,更多的是更注重采访,其实对资料的整理和传播做得不够,包括我们。其实口述史不是单单收集资料,更多的体现在价值的挖掘和传播。我以前在报社作新闻记者,新闻记者是对当下社会的直接记录和传播。我做口述史已经8年,口述历史的优势和带给我们的满足感可从四方面说。
一、了解历史的知识、窥探历史的细节。
不一定采访到的就是历史的真相。肯定不是跟历史的真相完全一致。我们只能努力接近真相,因为真相是多层面多角度的。
口述史应是对历史的近距离接触。每个从事口述史操作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从项目准备开始,就需要将历史同当下建立联系。因为你要在当下人群中挖掘你需要的历史,那么你确定选题之后,还需要对资料进行准备,寻找、确定采访对象,实施采访时,还要与受访者深入互动。在亲历者的讲述中,历史在你面前鲜活起来。在资料整理过程中你还需要查阅档案、文献,和口述历史内容相互印证,这个过程也很不容易。最后根据自己条件,考虑如何将整理出来的资料呈现给大家。每个参与者,虽然选题不同,但在同选题亲密接触中,选题内容逐渐清晰,更加立体、鲜活。
二、可以探究历史规律,总结历史经验。
要这点实现比较难,这是专业历史学者的任务。梁启超也提到中国旧史学有四弊,又生二病,能铺叙也不能别裁,能因袭而不能创作。所以过去的历史难读、难选而无感。老的历史操作都存在这些问题。口述历史从业人员并非全是专业历史学者,在历史感受和规律总结方面,有更多路要走。但我觉得作为口述历史从业人员看,在和亲历者的互动中总结发展一些历史的规律,确立自己的判断历史的态度,得到一些历史观,这是很有必要,也是更高层次的一种要求和收获。
三、体现人文关怀。
个体价值需要被社会认可。我看到西方心理学提到人的主体性确立必须在社会关系中,人和人的互动中确立。比如抗战老兵在抗战中对个人的生命价值有个判断,或基于对国家存亡的责任,或只求生存。建国后又被纳入国家社会运动中。因此前的政治身份已经划定了社会位置,有的成了开国元勋,有的成了阶下囚。改革开放后,有的国民党老兵进了政协,成了委员。他们得到了国家、社会的再次认同。现在他们的历史又重新得到了认识。很多人开始关注抗战老兵,开始采访、照顾。而且把他们在抗战时的付出提升为民族大义的高度。实际上我们看到,他们在整个社会的起伏中,个人定位随社会的变化而变化,包括身边人对个人的定位。老人对自己的定位也随社会变化而调整。
《我的抗战》播出后,好多人看到后,加入到关注抗战老兵的行列中。其实抗战老兵也是通过媒体的宣传,得到了社会的认可和社会广泛的照顾。他们也在这个过程中对自己的历史有了全新的看法。就像我听清华社会学教授郭于华讲,个体价值只有提升到社会层面的认可,个体生命的价值才有意义。所以通过对老人的历史的叙述和回顾,可以引发社会对老人的关注,进而对老人生活产生影响。这在对慰安妇的关照中也可以体现。韩国在对慰安妇的关照作得较好。他们对慰安妇的精神的照顾也是包括口述历史的形式,他们对这些老大娘采访,也拍了纪录片,也作成宣传册、图书,展览、播出。通过社会传播,让社会对这些战争受害者的心理有一种认识,同时有这样一种关照,这也是一种心理上的治疗。
四、实现个人人生价值。
我刚才提到个人价值的体现需要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得到回应和认可,需要参与到社会进程中。传统社会可能只是满足吃饱,这是低级和浅层次的满足。口述历史开始关注历史的重要阶段,通过自己的努力,记录下国家发展中可能被忽略的事,进而通过传播,自己也获得一种满足感。我一直有个情结,自己经历的只有一种选择,通过和更多的历史经历者,听得他们的故事,也可以汲取自己需要的营养,感受到不同的人生。
最后谈一下作口述历史操作的遗憾。现在谈一些经验更多是从教训得的。
一是项目操作之初,当时对抗战不是特别了解,历史知识蓄备不足。有些老人采访不很充分。现在重新做笔录时,发展如果自己对历史了解更多些,有些地方再追问一下,效果会更好。只有知识储备足够,才能深入访谈。实际上这也是个矛盾,可能你做准备永远达不到你最终期望的目标,但你这工作却需要及时开展。
二是资料整理不及时。当时采访时,我们的运作是前方记者只关注采访,后方资料由速记员作记录和校对。这样可以保证采访速度,但由于速记者缺乏历史知识,所以校对速度也很满。现在积了许多资料没有形成记录。最好采访者本人来做文字整理。像唐德刚和台湾中研院近代史所都是采访者亲自整理资料这种方式。陈三井提到他们年轻时,采访结束后,熬夜整理资料。这也有个问题,他们采访的人员重要些。资料整理花费巨大,如果采访量多,又亲自整理,采访量就得降低。其实唐德刚最后也承认,随着年龄增大,再做像李宗仁这样的采访,任务已经难以完成了。但资料如果没有及时整理,后期再整理难度更大,而且使用起来很不方便。
三、需要加强历史分析研究能力。
两年前做老兵项目总结,感到遗憾。我们收集到了这些抗战故事,我还觉得有些不尽兴,觉得应该有更深入的分析和理解。如果进行深入分析,就得借鉴相关学科的理论。后来我做新项目的准备。当时想作“三线建设”的口述历史项目。“三线建设”就是1964年毛泽东判断三次世界大战可能爆发,将国防工业、基础工业迁到西南、西北(川、贵、陕、甘)。当时沿海一些重要的优秀干部、技工都到了那里。80年代改革开放,重点发展沿海。有的三线企业不到国家政策支持,在市场竞争中缺少优势,出现各种问题。那些工人提出“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他们的子孙都在深山里。当时看了些社会学的书。其实这些工人提了一句在改革开放前,他们是国家的主人翁,改革开放之后,都成了边缘人。当时看了些社会学的书,我考虑可以从产业工人不同阶段的心态来做分析。还有他们到深山不只建了工厂,还包括医院、学校、影院,基本上就是一个完整的小社会。这样的小社会是怎样运作的,他们跟外界的关系,这也是一个可以考察的角度。三线建设时是计划经济时代,他们把工厂和家都迁到内地。在深山里,路也不通,是用什么样的组织方面,让他们很快在西南、西北的荒凉中将工业基地建了起来?
所以我觉得进行口述历史操作,除了对历史细节的补充、真相的探究之外,在其他领域还可以有更大的空间。就谈这么多吧!
这就是作口述历史采访的一些简单体会,具体技术层次的事,不再细谈。我觉得口述历史需要顺应社会需要、社会变化。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明确自身定位、采访对象定位,最终通过口述历史采访,发现社会发展中的问题,更多减少社会带来的痛苦。口述历史需要及时行动,更需要专业知识储备,扎实系统整理,最终将资料形成可以传播产品,对外传播。这样就让口述历史发挥更大作用。谢谢大家!
以下内容为听众提问互动环节:
问:崔(永元)老师现况?
答:崔老师从中央台辞职后到了传媒大学,现在的正式身份是传媒大学教授。崔因为对转基因的关注也做了一个有机产品公司,在俄罗期有农场。不久将来,他的有机产品就可以上市。他在微信平台建立了一个关于抑郁症的公众号,大家可以看看。其他就是个人活动。他原来的两个重要工作:口述历史和永元基金会,也在正常开展。永元基金会主要做大学生“家•春•秋计划”和乡村教师培训。
问:采访一位老兵并整理资料所需要时长?
答:我们采访一个老兵平均时长四小时,这也因人而益。有的老人表述清晰些,内容就相对多些。有的老人记忆、表达差些,采访时间短。一个小时的素材,速记需要两三小时,校对需要五六小时。平均比例是1:10。如果老人口音较重,提到的人名、地名较多,这个时间就更难以控制了。
问:口述史如何做到客观?
答:口述历史的主观性,好多人都在谈及,一直在谈及。我觉得口述历史本身也难以说他讲的就是真实的。其实档案也是人写下的。所以在历史叙述中,有人的主观性这是难免的。
另外口述历史更大的魅力也正这点。一方面包括人的情感、观点,这种人的情感因素也是很重要的。还有文字写下的,会有更多人的加工在里面。口述历史是通过当场反应,第一时间谈出来的,有可能更接触本人真实感受和历史真相。有的资料后期整理时,反馈给老人,他就有大量更改。所以形成文字的话,主观性可能更大。为了保证讲的内容的客观性、真实性,口述采访结束后,需要对资料进行整理和辨别和档案互证。一般情况下,只有一个人讲,而没有资料印证的历史,按照过去的史观来讲,不应该运用。其实采访得到的更多的是一个人的经历,这就很难印证具体细节。
因为口述历史是个人化的历史,每人在历史当中的身份界入都有他的角度和局限性。采访时,老人如果只讲符合他当时身份的事情,我觉得这是比较靠谱的。如果他讲得特别全面,反而那就值得怀疑了。有可能是他是听说或从资料上看到的。所以,不怕他讲的过碎、过狭隘,只要他讲的是个人经历,这就挺有价值。在资料整理方面我们可以有些弥补。唐德刚也讲过他采访李宗仁的(口述)资料,他只引了15%,85%都是他从别的资料引过来的。
问:请介绍一下《我的抗战》。
答:《我的抗战》大概是2008年做老兵采访开始。当时崔老师只是要收集资料,不是为了满足电视制作需要,所以要求我们尽量把老人个人经历采访完整,不必为制作节目而采访。采访半年一年之后,有些老人还没有看到采访成果。个别老人就打电话问,什么时候能看到。我们就给崔老师提建议,可以做些抗战纪录片。当时正好是2009年底《电影传奇》停播,《电影传奇》的编导也没有其他工作。所以09年我们就做了节目策划,然后由这个编导来完成。当时基本上节目制作所有的素材,都是从采访的老人口述史素材库里抽出的。总导演说用板画来穿播影像。2009年底策划,2010年七八月份《我的抗战》第一季32集就做完了。当时有些顾虑,因为《我的抗战》中有一半多一点是讲正面战场做战。但上线之后,反响很好。而且《我的抗战》是第一部大型纪录片在网站首播的,一月内点击量就过千万了。依现在看,可能千万不多,但纪录片过千万也很难。
问:之前看过一个系列记录片《国殇》一寸前山河一寸血,不知道您对那部片子有何评价?
答:《国殇》和《一寸河山一寸血》都是台湾陈君天老师做的。他上世纪90年代就做了。他基本是进行抗战老兵口述影像采访最早的一个人吧。资料上没得比了,我看后觉得很震撼,完整呈现正面战场的。以前在大陆基本看不到。这个片子在对整个抗战的呈现了确实做得扎实,片子做得也很认真。陈这二十多年基本就是围绕抗战来做,投入精力、时间都比较大。这个片子真是划时代的,做得非学棒!但我提一点,因为是台湾做的,对国军抗战,更多呈现的是艰难,武器不如人、技术不如人。其实,好比抗战中的侧面,也很难在片子中呈现。这也不能强求。大陆在抗战(史)的叙述上也是这样的情况,想了解真正抗战,看一部纪录片还是不够的。七八年前,我在音影店买到过,可能是盗版。网站上也看到过,现在有没有,不知道了。
问:我们正准备做一下三四十年代,银川黄河滩地的鸦片种植的一个调查,大师,给予一下理论和实践方面的经验指导呗
答:宁夏那边的鸦片种植我不太了解。你首先明确调查目的,只是还原这段历史,还是反映什么主题,还是鸦片在抗战中发挥的作用,我觉得你首先要有目的和出发点,而后准备好资料,跟亲历对话时更有针对性和目的性。最好有位指导老师。另外资金也应该考虑。团队建设也很重要,到底几个人参与,主题目的是什么,后期资料谁来整理,产品以什么状态来呈现,最好在实施之前,将这些问题考虑清楚。
问:郭晓明老师现在就是专心在做抗战老兵口述这一个项目吗?
答:抗战这个项目采访已经结束了。现在在做资料整理和研发
问:能问一下您做工作的时候遇到过一些限制或者麻烦甚至阻挠吗?就是像一些部门的审查之类?
答:障碍很少遇到。采访人的身份很重要。我们在中央台,崔老师的身份大家都知道,基本上外面也都积极配合。我们最初采访联系黄埔同学会,对方也是挺支持的。我们也通知找熟人,发采访函等。后来我们联系关于抗战老兵的志愿者,尤其是《我的抗战》播出后。做之前是有些顾虑,但整体比较顺利。开始是靠身份,后期还是看你前方采访实施是不是很好。我们到外面采访基本不会给当地带来更多的麻烦,除了让对方帮助介绍、联络。资金都是我们自己解决。
(郭晓明,中国传媒大学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首席记者。抗战老兵口述历史项目执行人。纪录片《我的抗战》首席记者)
(以上内容为近代中国讲座群(598145447)网络讲座,感谢南阳师范学院韩振坤提供文字整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