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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经验

张连红:抗战老兵口述与战时日常生活

        各位同学、老师、专家,晚上好!非常荣幸和大家一起讨论“抗战老兵口述与战时日常生活”这个话题。围绕口述历史调查,前面有几位专家都已经做了非常好的报告。我今天主要是围绕“战时日常生活”这个话题,讨论在采访中我们如何去处理。大家都知道,“战时日常生活”在以往的抗战研究中,很少有专文涉及讨论。现在大家在档案馆、图书馆里能看到的档案资料,大部分都集中在政府领导人、社会上层精英层面,包括战斗详报,他们侧重于重大决策、重大战役。而对于抗战时期军队中的衣食住行、军民关系、婚姻爱情、医疗卫生、娱乐生活、尸体掩埋、战场日军俘虏(处理)、书信往来、家长里短等,这些生活细节是比较少的。现在我们研究的抗战史,对士兵的战时日常生活了解得比较少。

        从近几年来国内已经发表的抗战老兵口述史来看,大家在访谈过程中关注更多的是战役、战斗、战场,但是在抗战期间不是每天都有战斗,而在战争中这些军人是怎样生存下来的,比如说他们吃什么,穿什么,平时住在什么地方,在部队转战的过程中,一些交通工具是什么,这些事我想可能比较重要。这次作为国家重大招标课题所要开展的抗战老兵口述访谈,我们在访谈过程中是要格外关注战时日常生活。

        下面我举几个在访谈过程中听到的几个抗战老兵的故事。这些故事,对于我们理解抗战时期的生活史,对于理解八年抗战怎么持久坚持下来,会有更加深刻的认识。我想先从战争时期士兵的爱情故事谈起,来跟大家分享一下,我想大家也会有一点兴趣。

        比如说我们在采访一个老兵,他叫杨伯琪。我们在采访他的过程中,他在讲述他的抗战经历的时候,他特别提到在抗战期间他的一个爱情故事。杨老讲当时是1944年,他在衡阳附近驻军,当时他是一个通讯排排长,在战斗的间隙,他住在当地一个村庄里,住在一个大户人家。这个大户人家从城里来了一家亲戚。这个亲戚姓刘,父母带着一个女儿叫刘翠华,豆蔻年华,十六、七岁。有一天,杨伯琪正好看到这位女儿,眼睛一亮,他觉得这个名叫刘翠华非常好看,所以他当时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几眼,这一幕为刘翠华的父母看到了。后来,刘的父母就找了一个机会托人同杨伯琪说,如果杨愿意,他们希望将这个女儿嫁给他。杨老当时很年轻,20多岁,他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他当然很想把她娶走,但当时是战争时期,部队里是不允许下级军官娶老婆的。过了几天,杨老的部队就接到命令转战到广西一带,在临别之际,杨老对杨翠华承诺,战争结束之后他一定回来娶她。

        1945年战争结束之后,杨老当时已经升为营长,他根据之前刘翠华给他的其老家地址,写了一封信寄过去,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十分幸运终于收到了刘翠华的回信。1946年,杨老专门坐飞机飞到衡阳,找到这个女孩子,然后很快举行婚礼。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一是在战争时期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杨老因为和刘翠华有一个爱情承诺,尽管经过战时没有联系,但他们彼此信任,仍然一直互相等待,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爱情故事。第二,在战争时期,部队里面规定只有一定级别的军人才能结婚,才能带夫人,像一般普通士兵和下层军官是不能结婚的,这个故事也反应了当时部队真实情况。其实,国民党军队中的要求和八路军、新四军中的相关要求基本差不同,八路军和新四军中也有严格的规定,只有一些工作有了一定年限,达到一定行政级别以上,才能允许结婚。杨老的这个爱情婚姻故事,经历了战争的洗礼,杨老对此十分满意,后来他们的爱情生活十分圆满。

        我们在采访的过程中,也有一些老兵在战争期间也收获到爱情,但是其过程有许多有趣的故事。比如,去年暑假期间我们采访一位女兵,她的名字叫陈华,1945年的时候,她那时刚好20岁,有一天,上级领导给她介绍一个对象,这位对象是当时县大队的一个政委,这位政委当时已经是33岁了。但在上级领导介绍的时候只说他是26岁,当时只比陈华大6岁,但后来与陈华结婚以后,陈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丈夫的证件,发现她的丈夫比她大了13岁。当然婚后,陈华发现这位政委对她确实很好,而且在工作过程中十分敬业,能力很强,尽管她的丈夫当初为了娶她谎称自己26岁,后来她也能够接受,而且开始崇拜她的丈夫。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战争结束之后,很多军队中的老领导为了娶到老婆,确实有故意把年龄故意说小的情况。

        刚才所讲女兵的故事非常真实。还有一个故事也和战时爱情有关,在采访的过程中,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个故事这位老兵也没有和别人讲起过。

        这位八路军老兵叫徐涛,1922年生,山东人,他的家庭条件尚好,他父亲是一位私塾老师。他在家中排行老五,上面还有四位哥哥。他当兵也比较早,1939底,当时只有17岁,就参加了山东的八路军支队。他到部队后先做一些文书工作,1942年成为文工团的一个干事。1944年的时候,有一个特殊的经历改变了他的人生。当时他们13名文工团干事在乡村开会研究工作的时候,突然哨兵发现几个日本兵和几个民工押送驴车经过,驴车里装了很多东西。他们看到日本兵比较少,就临时决定准备打一个埋伏,但日军稍微做了一些抵抗,就放弃驴车、物资而跑掉了。当时十几名战士感到非常高兴,发现缴获了很多战利品,而且都是一些很难见到的肉啊酒啊,很丰厚的食品。这些年轻人看到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这些东西也不能放,也不能去交公,所以他们就决定吃掉。因此,中午他们就把缴获的酒啊肉啊全部吃掉了。但是,很不幸的是他们13名文工团的干事吃完之后都中毒了,呕吐、昏厥。徐老当是才20多岁,是第二个倒下的。13个人全都中毒,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中毒事件。其后,他们很快被运送到后方养伤,徐老大概修养了一个多月,治疗之后身体也好了。在治疗过程中,徐老在村里跟当时负责帮助他治疗的妇女主任,叫岑玉兰,当时21岁,因为朝夕相处,萌生了爱情,到抗争胜利之后他们结婚了。但是结婚之后,徐老才发现他不能行鱼水之欢,就是他的性功能基本上没有了。在中毒事件之前,一切都很正常,但是中毒事件之后使他失去了性功能。据徐老后来了解,失去性功能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当时十几位文工团干事中男性都遇到了相同的情况。目前我们也没有去查阅相关档案,我想这样一件中毒事件,应该影响较大,在我们山东八路军上层可能应该有相关的档案。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日本人究竟下的是什么毒,为此我曾请教一些专家,他们认为可能是化学毒品,不是生物细菌方面的毒品。当徐老得知自已无法治疗后,他和他的夫人商量,让其跟他离婚,以便让夫人重新嫁人。但他的夫人没有和他离婚,不离不弃,一直到2014年才去世。

        徐老这个故事在此之前没有和别人讲过。在我们访谈的过程中,我们感觉到徐老从内心中觉得对他的妻子很内疚。本来在访谈开始时,徐老在介绍他一生的经历,他并没有涉及这个话题。而是在最后提问时,问到他在什么时候结婚、在打仗期间有没有谈过恋爱这个话题时,徐老犹豫再三,最后才给我们讲这个故事。这个故事现在看来真是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痛苦经历。日本人居然能在酒肉里故意放毒,并故意丢下来,让八路军战士用食后中毒。而且这个中毒主要是伤害男人的生殖能力,如果不是亲耳所闻,真是匪夷所思,我们在现场采访的六七人都很震惊。徐老身边还有一个养子,他养子可能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大概知道徐老不能生育,但并不知道徐老是因为中毒事件导致他不能生育。徐老是1922年生,现在94岁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也难于跟别人去讲述。

        我刚才讲的是战时日常生活中的婚姻爱情,当然也有一些类似故事。比如,我们在访谈一位老兵叫张继相,他当时积极要求去参军,但当他的父母听说他要去当兵时,并不希望他们的孩子去当兵,因为王老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的家庭条件也不好,全家省吃俭用供张继相上学到初中,全家将希望全都寄托到他的身上。张老在初中上学时,受到进步老师的熏陶,决定报名去参军。张老的妈妈知道他要去当兵,他妈妈当然是左说右说,但他儿子还是想去。没有办法,最后他的妈妈托人给她儿子准备娶一个童养媳回来,当时张老已经17岁了,她的妈妈希望给他娶一个媳妇,让他不要去当兵,但张老最后还是去当兵了。

        在访谈过程中,我们会听到很多这样不同的故事,其实每个老兵都有不同的故事,这些日常生活中的故事对我们理解抗日战争的历史有很多的启发。

        在日常生活里,最重要的是日常衣食住行方面方面的记忆。比如说“穿”,在抗战期间,有些部队像国民党军队中,中国远征军士兵都有统一正规的军装,特别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提供了很多军事供给,远征军的衣服都比较好,包括冬天和夏天的衣服。但是有些地方士兵他们的服装,特别是八路军和新四军的服装则都差一些。我们在采访时,发现地方武装部队都很少有统一的服装,当然南北区域的差异、国共不同部队之间,士兵服装的差异都存在很大区别。新四军和八路军都有服装厂,但其生产的服装非常粗糙,其颜色大都是用染料直接着色,非常简陋。到了抗战中后期,通过大生产自救,物资补给状况有所好转。在吃饭方面,我们在访谈的时候,不同部队也是不同,但无论是国民党的军队,还是八路军和新四军,他们用餐大都是一天两餐,很少有老兵回忆吃一天三顿的情况。由于南北差异大,吃饭的饮食习惯,北方和南方,东部和西部的差异也很大。我们在采访新四军老兵的时候,他们认为在苏北一带,他们吃饭都分散在农民家里,就是在老百姓家中带伙,而且老百姓吃什么,他们吃什么。没有所谓集中的食堂。他们基本上都是一个或几个士兵在一家,这种情况是比较多,分散住宿。在访谈中,士兵们每天吃饭很少能吃到肉类,他们的回忆都是能把饭吃饱,一天两顿。目前我们访谈的样本并不多,所以也希望各位在访谈的时候能够特别了解当年老兵吃饭情况。关于“住”,老兵回忆住的地方也是老百姓家里居多。很少有搭营房的情况,在不打仗的时候,大部分都分散居住。在这个行军过程中的交通工具,老兵回忆大部都是步行为主,很少有交通工具。而且部队有时急行军、强行军的幅度是很大的,有很多刚编入的新战士都跟不上。同日本机械化的交通工具相比,中国军队在交通方面的差距还是非常大的。总体而言,中国军队的后勤补给十分落后。我们抗战老兵在那种艰难困境之下能够坚持下来,我想这个确实非常不容易。

        在战时日常生活中,部队官兵关系也是我们访谈过程中需要特别关注的内容。比如说老兵和新兵的关系,有一位叫张修齐的国民党老兵,他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毕业时很年轻,去部队当一个排里的见习排长,而排里大部分士兵年龄都比他年龄大。一般情况下,老兵们都看不起这些从学校毕业来的学生军。所以张修齐刚当排长的时候,怎么样才能让这些老兵服气,他当时也曾想很多办法来让这些老兵听他的,如在做军操时,他操练的一些动作要更加标准,要让老兵认可,在处理一些问题,在能力上让这些老兵服气,包括拼刺刀,这些方面都是要有真本领,要更厉害,这些老兵才能服气。从目前的访谈情况来看,我们访谈的老兵和上下级的关系总体还是比较好,以前印象中国民党部队中官兵关系比较差,但从目前访谈的案例来看,国民党部军里面的官兵关系也算是比较正常的。没有听说官兵关系有不正常的情况。我们在采访的过程中,特别希望老兵能给我们讲一讲他们当时官兵交往的一些故事,这对于我们了解当时部队战士的日常生活还是很有意思的。

        战争时期军民关系这一主题也很重要。我们在采访过程中,特别关注部队在驻扎地跟当地老百姓的关系。我们在采访一些国民党老兵时,问及相关问题时,他们很少有较细节的故事,同当地老百姓的来往并不是很多。但在采访新四军老兵的时候,他们讲述这方面的故事则比较多。比如,我们采访一位新四军女战士李君秋,她回忆说她在苏北地区担任一个部队里面的政工干部。她认为苏北老百姓和军队的关系非常融洽。一旦有日伪军扫荡,他们就住到老百姓家里,化装为老百姓家里的成员,而且老乡们都让他们不要讲话,装哑巴,因为他们的口音和苏北地区的口音不一样。她还讲到一个至今令她十分感动的故事,她是1944年生了个孩子,由于她工作比较忙,就交给当地老乡轮流帮她带孩子。到抗战胜利之后,在她临走之前,老乡将其代养的孩子又还给她。老乡把孩子送给她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讲,也没有怎么怎么样,也没有要钱,完全是义务代养。她同我们讲她女儿现在也已经70多岁了。虽然,后来她也没有机会去寻找这些曾经帮助过她他的老乡,但是她在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些老乡,感觉苏北老乡对她们真是非常好!

        我们在采访八路军和新四军老兵的过程中,这些老兵对当地老百姓印象都非常深刻,他们认为如果没有当地老百姓的帮助,他们很难能在苏北落脚,也很难坚持抗战,包括山东也是一样。通过访谈,我感觉到八路军和新四军在军民关系上做的是比较好的。

        当然战士日常生活还包括娱乐生活,部队里面娱乐生活是什么?当时我们问抗战老兵的时候,他们都说就是一些战地宣传、写标语和唱歌等,这样的活动比较多。但这些老兵在回忆时,似乎没有什么娱乐生活,除了日常训练外,对娱乐生活印象不深刻。虽然当时军队文工团开展的活动还是比较多的,但老兵在这方面给我们讲述是比较少的。

        另外,关于医疗卫生,我们也想从老兵回忆中了解。应该说当时医疗卫生条件整体都不好,特别药品奇缺,有时受伤以后,许多部队基本上都用当地土方法治疗。在访谈的过程中涉及到这方面的话题也不多。我在访谈过程中,只有一位老兵提到了他们部队治疗痔疮的情况。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兵们不一定能全部记得住这些细节。

        我刚才所讲抗战士兵的衣食住行、奖惩抚恤、通讯联络、官兵关系、军民关系、婚姻爱情、医疗卫生、娱乐生活、战场尸体掩埋以及战争中抓获的日军俘虏等等。这些问题需要我们在访谈的过程中有意识地去引导,希望老兵回忆更多的内容。但总体来看,有的老兵的记忆比较好,但更多的老兵,对日常生活的记忆并不太清晰,当然也有些老兵的亲历故事令人印象深刻。

        比如说我们在采访一个老兵,他说战争期间他跟家里的联系是比较少的,他说他的母亲曾经步行110里到他驻扎地来看他。可是他的母亲上午到,下午部队就转移了,母亲就看了他一眼,说了几句话。而他的母亲步行了一百多里,这个故事非常感人。所以我在想在访谈的过程中,我们更希望各位志愿者、同学和专家,能够更加关注抗战时期部队里的战士日常生活。当然老兵参加的重要战斗也是很重要的,也需要去深度挖掘。我们希望在访谈的过程中,我们能更注重历史细节。因为在以往访谈资料里面,比较缺少其战争中的细节,这对我们读者来说缺少一种情景,让我们很难感悟历史本身,如果我们不能进入历史现场,就不能感受历史的温度。我们访谈的时候尽可能从老兵的家庭生活情况开始提问,以战士日常生活为主题,弥补一下以往老兵访谈中的缺失。通过栩栩如生、丰富多彩的战士生活,读者才能真正体会到战士部队生活的辛苦,也能真正体会抗战胜利的不易。

        今天我的主题是围绕抗战老兵的日常生活。欢迎大家提问,进行讨论。

 

以下内容为听众提问互动环节:

QA:张老师,我想问战时,书信通信是否能保障?怎么保障?
张老师:战时书信往来还是可以得到保障的,当时大后方包括汪伪统治地区和大后方之间都有邮政往来。现在来看,我们特别希望能看到当时的书信往来,这些信件的内容都有非常重要的价值。十几年前,我曾邀请美国研究二战史的一位专家来我们学校讲课,她曾在1980年代发起搜集士兵与家中往来书信,当时在美国引起广泛影响。美国各地的老兵都把战争时期跟家里的通信搜集起来寄给她。她的办公室堆积了很多战时老兵的信件,然后她把这些通信进行整理汇编成资料集,并据此进行研究。我觉得她的创意很有意思。当然,在抗战时期的中国能够写信、有文化的士兵还是比较少的,这些信又能够保存下来的就更少了。但如果能收集到一些往来书信就很珍贵了,其研究价值也会很大。

QB:那往来书信中代笔会不会很普遍?
张老师:在抗战时期,如果书信里有代笔现象,这个没有问题。抗战时期书信代笔很普遍,因为有文化能写字的士兵很少,所以需要其他战友代写,包括父母家里回信也需要请人代写。当时社会中就有这样一个行业,这个不影响它的史料研究价值。

QC:尊敬的张老师您好:由于兵种不同,比如正规作战兵和民兵之别,正规作战兵,通信兵,文艺兵,卫生兵之别,他们生活在不同的领域之内,经历也有所不同,那如何做到根据不同对象的不同生活经历来确定不同的采访侧重点,同时又照顾到整体性,或者说区别采访侧重点有无必要? 
张老师:你这个问题很好。不同的兵种肯定是有所区别的。前几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抗战时期的中国文艺(口述实录)》,专门访谈了十余位抗战文艺女兵,很有价值。文艺兵跟其他兵种的经历肯定是不同的,包括她们战时日常生活也不一样。不同的兵种在访谈过程中肯定要有所侧重。特别期待将来能根据不同兵种,按照不同专题,如将炮兵、装甲兵、卫生兵等都能集中分别编辑成专题,我想这对抗战研究来说是太重要了。

QD:张老师您好,请问您开始提到的尸体掩埋情况,这部分内容回忆的多吗?
张老师:关于尸体掩埋的情况,很重要。但是我们在访谈的过程中,关于尸体掩埋,由于抗战期间我们中国军队总体处于逆势,大多数情况下是被日军追着打。即使在艰难攻克日军据点后,我们往往很快撤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八路军、新四军还是国民党军队,战场上战友的尸体基本上很少去组织掩埋。当然中国远征军在缅甸一带作战还不一样,在缅甸战场上中日实力相差不大,互有胜负,因此,现在我看到在缅甸一带有很多墓地。通常在一场战斗结束之后,把战友的尸体进行掩埋,这样情况是有的。但是在国内战场上,中国军队往往就处于被动,打不过就跑,战场的尸体基本就没有掩埋。最后战场上的尸体大都是由当地的民间团体或慈善团体进行掩埋,而部队里战友之间帮助掩埋尸体的情况,在访谈时老兵的回忆中确实提及的比较少。

QE:老师,请问您在开展口述史调查时,是怎样选择确定调查对象的呢?如果是只采访老兵的话,那我想还有一些民伕或者政府工作的文职人员也参与或见证了一些重要历史事件,对他们也有采访吗?谢谢 。
张老师:关于访谈对象的确定,我们目前关于抗战老兵的界定并不是十分明确,如正规部队,或者地方部队,或者民兵等,我们都可以进行访谈,没有区分那么清楚。我们认为只要时在战时参加部队工作的,或者参加地方抗战政府的,我们都可以进行访谈。实体上,在1949年后,确认老干部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以你何时参加工作算起。在目前我们采访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当时地方政府和部队有许多人是相通的,在访谈过程中我们也没有进行严格区分。但对于民伕,战时支持部队的民众,目前我们还没有访谈过。我想如果你在访谈过程中遇到比较典型的战时支持部队的民伕,也可以进行访谈。这也是一类类型,不必排斥。多做一点,没有问题。虽然我们现在做抗战老兵的口述史,但整个抗战时期的口述,包括普通老百姓的,都是很有意义的,能够找到一些条件比较好的,能够对抗战时期的历史记忆力特别强的老人,哪怕是老百姓,做一些访谈也是很有价值的。我们在目前访谈老兵的过程中,大都是通过两种途径来确定访谈对象,一是请各地志愿者给我们推荐,因为他们了解老兵的具体情况,特别是身体情况,能不能接受采访,到目前为止,志愿者给我们推荐的老兵访谈效果都比较好;二是请各地军区老干休所帮忙介绍推荐,各地干休所对每一位老战士的情况也是比较了解。总体上来说,我们在选择访谈对象这方面效率是比较高的。所以各位可以就近同各地民政部门联系,请求其协助;或者同各地志愿者联系合作,让他们提供有关国民党老兵的信息,这样效率会比较高,也更有利于提高我们访谈的质量。

QF:如何判断处理老兵们部分记忆的误差呢;对老兵的访谈是否要进行多次才能深入交流呢?
张老师:关于访谈老兵误差问题,这个在口述史中也是不可回避的问题。在访谈过程中,由于抗战老兵大都九十多岁了,记忆本身就会产生很多误差。从生理学来看,人老了之后,会出现一些选择性的记忆,有些事情记得很清楚,而有些就不记得了,这在社会记忆中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当然也有一些老兵在访谈中刻意隐瞒、夸大一些故事,这一情况也是有的。我想我们在访谈过程中如果没法做出判断时,这些资料也可以保留下来,作为口述史一个内容之一。我们做抗战口述史时,我个人以为不要仅仅从历史学科的视角来看,历史学要求我们的口述史要尽可能和历史事实完全符合。但我们完全可以从多元学科的角度来看抗战老兵的口述史,如从政治学、心理学、社会学等角度来看,也非常值得研究。比如说80年代回忆,或者90年代回忆,跟现在的回忆,由于时代不同,同一个老兵他的回忆内容可能就会有不同。比如我们看杨老讲述他爱情故事的时候,有许多不同版本,不同版本的时间有差异,或者地点有差异,尽管有不同的版本,但我觉得这并不影响故事的真实性。还有一些老兵在80年代的访谈或者90年代的访谈,由于受到政治形势的影响,他们的访谈内容也会不同,我们可以把它当作政治学、心理学和社会学来研究就是很好的素材。将来我们会做一个数据库,不同人的访谈,不同时期的访谈,都会收录在这个数据库中,供不同学科的人来进行研究,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所以我们在访谈的过程中对这个问题可以持开放态度。

QG;在流动作战中,来自同一地域之间的人可能会出现“抱团”的现象,从而在生活中容易引发矛盾,这些矛盾在当时是如何解决的?采访对象可能会出于“护我”的心理,做出“利我”的讲述,这种情况如何解决? 
张老师:“抱团”这一现象也是很有意思。同一地区,同一地方确实会出现“抱团”现象。如果能在访谈过程中提出这个话题,很有意思。这个就是前面说到的日常生活中的关系,对于我们各位志愿者在访谈过程中也可以作为一个话题与老兵进行交流,谢谢您。

QH:但是“抱团”现象,本科的实地调查经历告诉自己这个有点难调查,有很多因素影响。
张老师:在部队里面,同一个地方去当兵人,他们是不是经常保持来往,是不是互相之间照应,这些话题还是可以听到老兵们提及。至于怎么“抱团”,不同地区不同,有的地方老乡观点比较重,有些地方老乡的观点比较弱。老兵的记忆也会不一样,不要强求。像山东、河南等地方的部队,其老乡观点还是比较强的。

QI:张老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能经历抗战并且形成记忆的人,现在至少也是95岁以上了,这些老人已经很少了,凤毛麟角,从民政部门直接筛查年龄就可以找到这些老人,无论是不是老兵,如果他们记忆力可以,能够保证真实度的话,都可以做口述?因为他们已经很少了,而且正在快速离开我们。
张老师:我非常赞同。如果能在民政部门找到95岁以上的人,而且这些老人能够很好的回忆他在抗战时的经历,扩大访谈对象范围,形成比较广泛的口述史资料,是非常有意思的。虽然说我们这个项目访谈对象是抗战老兵,如果在访谈过程中一些不是老兵的老人记忆力比较好,在抗战时期有比较丰富的经历,听他们去讲故事,这对我们去理解抗战时期的历史比较有价值。我们完全可以更加开放,也不要功利性的只做抗战老兵,我们可以把访谈范围扩大,这对抗战研究也是很有贡献的。

QJ;谢谢张老师,我还有个问题,有没有涉及到这一点,那就是部队每到一地,各地的百姓有何态度?地区差异应该有,有怎样的差异呢?
张老师:部队各地差异的问题,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由于抗战老兵涉及到八路军、新四军和国民党军队,不同部队的差异肯定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不会对它进行分类。我们要看的是一支部队到了一个地方之后怎么样和当地老百性去交流的,这个很重要的。不同部队老兵关于这方面的资料收集之后,再来观察研究它的差异性,而不是先入为主,先有观点,再去访谈问题。

QK:我的想法是根据差异来看地区百姓对战争的态度。确实很复杂。这个可能很大程度上和现实有关,就是关于您所说的部队与地方的交流,还包括针对不同部队的态度。
张老师:在访谈过程中,我目前所接触的,国民党的部队和地方军。比如说武器装备是不同的,衣服是不同的,物资补给也是有差异。我想还是有这个情况,在访谈过程中能让老兵讲述这个,是很有意思的。如果能够让一些老兵讲述不同部队之间的差异性和他们主观上的认知,对我们整个抗战研究还是很有价值的。 

QL:老师我觉得能达到这个条件(95岁,有足够记忆,保证真实)的老人是很少很少了,他们一旦逝去,宝贵的记忆就随他们永远湮没在历史中了,即便是普通民众给他们做口述也有很大价值。
张老师:我十分赞成你的观点。

QM:张老师,你们这个课题结束之后会结集出书吗?我们的采访内容有机会被录入吗?非常期待啊!
张老师:我们这个课题肯定会按照专题出版的,另外我们想把它作为一个公益的数据库,现在正在建一个抗战老兵口述资料中心,我们想把所有的访谈资料公开免费的提供给社会。比说输入一个老兵的姓名,可以看到不同版本的老兵访谈资料。

 

       (张连红教授,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历史系博士生导师,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抗日老战士口述史资料抢救整理》首席专家)

       (以上内容为近代中国讲座群(598145447)网络讲座,感谢刘育宛、韩振坤提供文字整理稿)